四月的某天下午,小睡后起床,我背上空空的书包准备去图书馆发掘好书。从宿舍楼到图书馆,有一条弯曲的小路可走,路西是静谧的燕南园,路东是百周年讲堂的后门,石墙内探出的绿槐遮挡着阳光,土坡上的花树东一抹鲜黄、西一片艳粉,我走在槐影、花香中,心里惦记着一间新发现的阅览室。长日悠悠,等到读书半日,又背着一包书走回来时,夕阳已经掉落燕南园。我肚里饥饿,脑袋却胀胀的,不禁感叹这样的生活美好得不像话,真想长留燕园,就这样度过一生。
很惭愧,当我想到这座图书馆,记起的只有这样一些拼凑不成故事的瞬间,三两散落着,一眼望去大都相似,不同的只有路旁花谢花开,见过一遭荣枯而已。一个一年级新生,一个没有见过图书馆东区、更遑论沙滩红楼的后生,站在图书馆面前,实在显得太微小。可即使只有这样一些瞬间,我还是想要写下来。“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”,大约图书馆也是需要和我这样的许多读者来互动、来成就彼此的记忆,才能永远年轻的。
在北大图书馆,我借阅的第一本书是毛姆的短篇小说集《叶之震颤》,摆在新书书架上——开学第一周,满眼陌生疏离,我尚且不敢走进馆舍深处,图书馆便把这本小小的书当作见面礼迎面送给了我,随手翻开,一缕幽微的书香飘到鼻尖。我有个奇怪的癖好,最喜欢嗅闻书香,鉴别得出纸质、年代的细微差别,还曾经自己有过一番点评,可这种香气以前从未闻过,原来不只是这一本书,躺在新书书架上的书都有这种气味,等到一周后送上架,它也许就散去了。发现这种香气以后,我格外喜欢到新书书架去逛逛,痴痴地想,新书有异香,新生走在校园里,可也有特别的标记?
此后就爱上了图书馆,在馆内到处走走看看,最常去的是二楼的文学阅览室和四楼摆放历史类图书的房间,期刊阅览室也常去,但并不像老师嘱咐的一样为了“跟紧学术动态”,反而更多在文艺类期刊前流连。发现什么就看什么,这是当时我的办法,但是不久学会了检索书目,我的收获又大不一样了。原本我在读书上是欠了一大笔债的,所以现在更显出“久旱逢甘霖”的样子来。
我在农村长大,从小喜欢听故事,识字很早,读书也早,但因为没有书店、书屋,所以没有地方得到书来读,为此总是感觉非常遗憾。农村人,至少是我们那里的农村人,是很少读书的,村委会大院里后来有了一间“农家书屋”,我兴冲冲去看,却只有一架诸如“母猪的产后护理”和“萨达姆做好了战斗准备”。因此我只有反复地读我的几本注音书,还有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们留下的一些旧书,心里却远远不满足。
后来,小学里有了一间“爱心书屋”,虽然也只有两个书架,但是终于是合于年龄的,我乐得天天跑书屋,谁知这时发现自己近视了,戴上眼镜,父母严厉要求我少看闲书,我只有抱着借来的书回家,偷偷摸摸看上一会,后来这间书屋也关门了,我再次变得无书可读。
进了中学,终于有正规的一间图书馆,初中课业轻松些,我几乎读完了那里所有可看的书,高中时,开始从不多的生活费里节省钱,打电话给校外的书店订购书,趁着夜色跑到校门口偷偷带回来后,再躲到宿舍的被子里读得天昏地暗。书店虽然很守约,但那里好书实在不多,图书馆的开放时间每天又只有一小会,到了期末就要满校园“追缴”借出图书,因此,我从小形成的对于书的强烈渴望,反而随着阅读量的增加和眼界的开阔而有增无减。
带着对无数想读却没有途径、没有钱、没有时间读到的书籍的执念,我来到大学,当我学会在图书馆的主页上搜索一本书,然后按图索骥地找到它、借阅它之后,不禁感觉一个柳暗花明的新世界从此向我敞开,当年暗暗记在心里的书,一本一本都浮现在脑海。搜寻的次数多了,我忍不住惊讶图书馆馆藏目录之“无所不包”,我几乎总能找到我想读的书,虽然有时它在闭架,或在保存本阅览室,或在某个跟我一样喜欢它的读者案头,需要预约,需要等待,但等待总是值得的,并且我常常为自己拥有这么多素未谋面的书友而喜悦。
图书馆的书友常常给我惊喜。有一次,我借阅董桥的《从前》,董桥喜用一些偏字、难字,但那本《从前》里每个我不认识的字旁边,都有铅笔写下娟秀的小字注解读音和必要的解释,简明清晰,写字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。感激之余,我不禁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位读者,留下了这样温和有礼的痕迹,或许是一位心细如发的女生,但也未必不是一位男生。书中几页有折角的痕迹,但我想这一定不是那位注解者所为。
因为有这样心灵契合的感觉,我在图书馆借书又多了一些期待。虽不必穿梭在书架之间等待偶遇,但把这些或新或旧,或抢手或冷门的书在我与他人之间传递,本身就是一种精彩绝伦的历险。读者的喜怒哀乐被夹进书页间,像树叶标本那样定格阅读的时光,等待下一次出现在太阳下,与下一位读者四目相对、会心一笑。
但我不仅爱图书馆的书和人,渐渐也爱上馆舍大楼,爱上大厅里凉爽清新、夹带书香的空气,爱上那面墙上的浮雕,爱上走廊里古旧神秘的馆藏目录卡,爱上二楼小天台向下俯瞰的视野,爱上工具书室内室昏暗如佛塔的楼梯……在图书馆,我写完了人生中第一篇论文,录制了献给北大的朗诵,度过很多个上午和下午。在图书馆,我感到安宁踏实、从容喜乐,但又意气风发、斗志昂扬,像在母亲的怀抱里,又像在远征的大船上。
我还是贪心,账户上总有六七本书借出,还有几本预约。宿舍的书桌上、床头枕边都被书包围着,陆游曾向往“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树梅前一放翁”,我却恨好书太多而自己时间太少,只想“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册书前一个我”。中心馆要常去,分馆也常去,怎么能不忙?庆幸,我还有几年的时光好读书,这样的运气,此后哪能再有呢?
在北大图书馆,阅读和知识渐渐熨平从前的焦迫与浅薄,我感觉自己正像一株小小的青藤,蔓生树上,汲取着滋养。没有一艘非凡的战舰,能像“图书馆舰”,把我带到浩瀚的天地。在北大的百廿和我的十八岁,感恩与图书馆的相遇,将天堂的模样珍藏在心。
作者简介:林怡萱,2000年5月生,山东省潍坊市人。中国语言文学系2017级本科生,喜欢阅读和写作。